身為中華民國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的系主任,我一直希望學生第一次踏上的舞台,就是國際性的舞台。我帶領學生參加今年七月二十一日在香港舉辦的「國際舞蹈學院舞蹈節」,以及緊接看由我國舉辦的台北「國際舞蹈學院舞蹈節」,就是一個開始。
台灣的舞蹈系學生一直少有機會看到所謂專撲的舞蹈工作,究竟是什麼樣子,這次從香港到台北的兩個星期中,我們的舞蹈系學生與來自英、美、日、韓和香港各國的學生接觸,看到了別人認真工作的情形。他們藉此可以知道舞蹈固然是辛苦的工作,但舞蹈的精神,並不在於工作的勞累,而在嘗試表現過程中的用心。如果他們願意花這麼多時間努力,並且能做得很好,就會得到應有的榮譽。
開拓國際眼界
以前台灣的學生沒有國際比較的經驗,經過這兩個星期,他們可以決定要像英國拉邦舞蹈學院學生,還是美國菜莉亞舞蹈學院的學生,或是做他們自己。我認為絕對要給學生這種開拓眼界的機會。
參加這次舞蹈節的每一個學校都很不一樣,各具特色,最大的不同是民族性。日本很拼命,韓國堅忍,美國茱莉亞獨立,英國拉邦獨立而溫暖,香港則非常活潑。
日本跳芭蕾舞的小孩,是除了中華民國藝術學院的學生以外,最受歡迎的。他們很拼命,而拼命工作對他們來講,並不值得發勛章、頒獎狀,他們那種生活和工作的規範格外動人。
我在香港和台北看到那些東京媽媽或老師,幾乎對所有的人都禮貌得不得了,但是我從來沒有看到他們跟別人交往。基本上他們是非常自足的團體。跟他們打招呼,他們會禮貌地保持距離,不管他愛或是不愛,必須保持禮節,除了禮節就沒有其他的了。他們唯一「逾越」禮節的舉止,就是當台北所有的演出都結束的那天晚上,大人、小孩相互擁抱、高聲大笑......。
工作做完才想起「玩」
可是表演期間,他們真的每一分鐘都在狀況裏。問他們到台北要不要玩,都說不要。等到全部演完了他們才問:「明天我們要走,去飛機場前能不能到故宮看一下?」在工作完全做完之後,他們才想起「玩」。
日本年輕舞者是:即使當晚演出掌聲多得不得了,明天一大早還是照常去上課練習,並不要求休息一下,還是一樣滿身大汗繼續做。在教室裏做得比舞台更好,更精準。
在後台的時候,他們整個的工作態度,則是「不變應萬變」地安靜。彩排時等別人,也沒有不耐煩。在那一小時裏,男的、女的各站一邊,安靜地等。輪到他們時,衣服一拿掉就上台去了。跳完後,他們會問:「我們有沒有問題?有沒有什麼要改進的?」
不同的民族特色
無論什麼事,日本學生總是很本份地在做,這是我們中國小孩最應該學習的。
相較之下,我們往往非等到最後的關頭,才會全力卯上,卯上之後就後繼無力了。也就是當被擠到牆角,再不怎樣就會死的時侯(像釣魚台事件、中美斷交、以及經濟不景氣時),我們都是很棒的。但平時的水準卻不見得很好。
我們的學生一直都不錯,可是到演完那一天,他們就散漫了,東西亂丟。這就好像在出去做客的時候,好得不得了,演完那天晚上,卻要老師幫他們收拾化粧室。
韓國的舞者很有趣。他們個別來講不很獨立;整體來看,非常的堅忍。當幕還沒有開,國歌還沒有唱,所有的年輕舞者拿了扇子,跪在台上等開始。
他們日常生活都在一起,逛街在一起,講話也在一起......。老師幫
學生一個個描好眼線,就像對待小孩一樣。他們有學生的本份、學生
的聽話、學生的認真,但沒有日本學生那種「大人」的安靜。
美國茱莉亞舞蹈學院則給人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他們的老師不管學生是幾歲,全部把他們當大人看。老師跟他們講話,文字上永遠是客氣的,要判斷他是生氣還是高興,完全得聽聲調。例如演完之後,他們要去宵夜,老師叫他們趕快離開化粧準的方式是:「我們現在要去吃宵夜了,如果你們能夠快一點的話,我會感激異常。」
相對的,他們的學生非常個人主義,非常自主,完全沒有廢話。只要行程排定了,幾點鐘做什麼,不是老師的責任。而我們的學生是時間到了,還要盯。日本則是大家一起來,並且互相提醒、叮嚀。
獨立而敬業的英美學生
茱莉亞的學生是前兩分鐘還不知道人在那裏,到時間就通通出現。
他們不需要別人帶路,寧可自己找,很多人找錯地方,不過都在約定時間之前就到了。有的人會要求:「你畫張地圖給我好嗎?」等圖畫完以後,多餘的照顧他都不要了。
他們私底下也不太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最多走兩個人,很少看到三人同行,更少看到嘻嘻哈哈的,經常是各自為政。
但是工作的時候,他們非常敬業、專注,在後台彼此非常照顧、鼓勵。
大家印象最深刻的是,離開台北時,他們到機場的時間比其他的團隊早了一個半小時,他們安靜地下來等,沒有一句話,更沒有那種臨上車,還要去廁所抓兩個剛逛完街回來的人的情形。
英國拉邦舞蹈學院給我的感覺是非常得體,禮貌周到而溫暖。在香港,我們的學生一演完,拉邦的學生就會到後台道賀,第二天還會在走廊上圍住台灣的同學問很多問題,甚至做一張卡片,簽了名給藝術學院同學,表示仰慕。他們表達得很自然。
拉那是個專業舞團,團員全都是二十歲左右,才出校門已經是大人模樣了。他們的衣服自己燙、自己拿,從早工作到晚。每天演出結束後,他們不去玩,而會跑來跟我講 「我們非常感謝你,我們非常喜歡你們的同學,」或是:「我們可不可以為你們演出我們自己編的舞呢?」
按說表演完,累死了,每個學生都叫累,都想到新的地方去玩,拉邦的團員演完正式的節目後,卻又花了兩天的時間,排演自已的舞,跳給大家看。他們是不停地工作。
工作再工作
離開台北後,老師們回英國、加拿大,拉那的學生自己又去馬來西亞演出了三場,這個機會是他們自己兜來的。這次亞洲演出之前他們並沒有錢,於是編了幾個舞義演,籌募到亞洲演出的基金。他們只有二十歲,獨立成這樣。
同樣是中國人,香港的學生比台灣的同學活潑,也比較愛玩,但是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與活力。因為老師只把他們當學生看,學校好像也沒有給學生壓力,他們在一個自然狀況下成長,嘻嘻哈哈,甚至上台之前還在後台拍照。學生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成長速度比較慢:可是也是一個較健康的成長。有很多事讓學生自己去說「我喜歡,我不喜歡」,「我要,我不要」。老師不規定一定要怎麼樣,而是拿美國式的方法,用新時代的教育來教中國人。
另外,從這次來參加的各國舞團中,反映出舞蹈不同的發展方式。例如日本人喜歡已經被肯定有價值的東西,像芭蕾,他們不但能學的都學到了,而且比別人還要精準。
日本舞者無懈可擊
這次日本的芭蕾舞團,最年輕的成員約十六歲,最大的二十一歲。在舞技方面,他們已經把動作做到標準得無懈可擊,世界大明星也不過如此。而日本把芭蕾發展到這樣,有幾件事值得注意。
第一是從小學舞,這次日本的五個芭蕾舞者,全部是四歲就開始學芭蕾。
日本有俄國芭蕾舞學校,從俄國找人來教;這就是找第一手資源、第一手資料,和第一手經驗來教學。老師會帶孩子去倫敦過一個暑假,去紐約學一季舞,等跳得不錯以後,先帶他們去觀摩比賽,然後再參加日本及世界的比賽。這次來的五個女孩中,已經有兩個女孩去年在瑞士得到大獎。
整個社會在經營
第二是日本有錢,而且願意花錢。日本經濟起飛並且也有知識後,知道藝術是值得花錢的。除了有錢之外,也有心、有方法來經營這件事。日本從教學到比賽,一個階段一個階段來。
日本的報紙也辦芭蕾舞比賽。所有這次來的演出者,都在「東京新聞」舉辦的比賽裏得過很多獎,他們每年參加比賽。東京的芭蕾舞團經常到歐、美國家去演出,也已經是一個很清楚的趨勢。
韓國的年輕人則很努力去展示韓國舞蹈的傳統。但是也不能說其中完全沒有現代的成份。這次韓國的舞者的確能代表整個國家的主流。
茱莉亞和拉邦雖然都是西洋的,卻代表不同的做法,茱莉亞代表美國現代舞主流,有一點點芭蕾。基本上芭蕾的重鎮從來不在學院,而是在舞團的學校裏面。想跳舞的沒有人念大學,十八歲就應該進舞團。而茱莉亞學院所要創造的,是舞蹈界的領導人物、改變風氣的人、教育家。它也的確創造出了這樣的人。
茱莉亞的學生有些到二年級時,老師會告訴他:「你做得不錯,但並不完全適合,你應該離開學校吧。」他們早上八點四十分到學校上第一堂課,沒有人在晚上十點前離開學校。所有的舞蹈學校幾乎都是這個樣子。
拉邦投資驚人
拉邦則是一個有趣的舞團,對於年輕人很有幫助。它每年都請不同的人來編舞,今年跳完,這批編舞家走了,學生也跟看走掉,明年重新來過。拉邦學院替整個社會提供一個孔道,永遠讓新的東西來做嘗試,由年輕的編舞家、舞者來試試看。他們的名字叫「過渡」,過渡八五年,過渡八六年,永遠在過渡,從來沒有意思要累積出一個偉大的舞團。
而拉邦的整個投資是很驚人的,因為它不能算折舊,永遠是新的。可是我覺得這很精采,他們不斷努力在求新,永遠要站在最前面,編出來的舞也是最前衛的,好壞我們不談,絕對是近代人的作品,什麼都有。
不管每一個學校老師的體系、教的東西如何不一樣,或者跟學生的關係在言辭表達上又如何不一樣,老師對學生的愛護並無二致。這次的經驗令我深深覺得,舞蹈等於青春本身,而教育就是關心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