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將在一九八八年改選總統,離現在還有兩年,但有志候選的人已在摩拳擦掌,準備上陣廝殺了。
部份民主黨人士,組成一個委員會,敦促艾科卡出馬,並準備替他籌募競選經費。但艾科卡公開聲明,他絕不競選總統。事實上,在這個委員會成立之前,他已收到一百多筆私人捐款,都已分別退還,以示不競選之決心。
艾科卡何人也,竟薄總統而不為?國內讀者對他大概不會陌生,即使沒有讀過他的自傳「反敗為勝」,在報導雜誌上總也看過對他的介紹。
艾科卡受敬重
艾氏原任福特汽車公司總裁,一九七八年被老闆亨利.福特二世開除。但是他在幾個月後東山再起,成為搖搖欲墜的克萊斯勒汽車公司的負責
人,而且使該公司免於破產的命運,重振雄風。他的自傳迄今已賣出兩百五十萬冊,是美國有史以來最暢銷的非小說類書籍。一般美國人平均每天寫五百封信給他,感謝他的啟示,或請他提供建議。
自由女神像重建和慶祝她一百年誕辰的活動,白宮請艾科卡負責籌款,預算是二億六千萬元,但艾氏募到三億,使慶祝活動辦得光采耀人。根據蓋洛普民意測驗調查,美國人認為他是最受敬重的人物之一,排名僅次於雷根總統和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像這樣一個人,宜乎要受到民主黨的徵召。
艾科卡對自己能當上總統,也並不妄自菲薄。他說:「如果我要當總統,我想我可能當選。假如需要錢在電視上競選,我大概可募到一億美元,我認識紐約麥迪遜大道上所有的有錢人,我跟雷根一樣會讀電視演講提示機,所以我想我會當選。」
可是他就是不競選,一位叱吒風雲的人物能對自己的慾望、行為知所節制,並不容易。
不過艾科卡最近做了一件事,對他的英雄形象或不無影響-至少在一個如筆者這樣中國人的眼睛裏是如此。
買下福特舊居
艾氏被福特二世開除,自認是奇恥大辱,二人即成宿敵。艾氏之努力經營克萊斯勒汽車公司,也不無與福特汽車公同互別苗頭之意。不久前「底特律新聞」報導福特二世在底特律一所佔地三英畝的紅磚殖民式舊居,由艾科卡以八十萬元購去。此訊一出,眾說紛紜,都在猜艾氏此舉目的何在?有人說艾氏在「報仇」,從蛛絲馬跡看來,或不算厚誣。
福特公司開除艾科卡,一般人多不值福特二世,艾氏有相當委屈,耿耿於懷,亦屬人情。不過若從另一方面來看,艾氏當年如株守福特公司,沒有因「開除」之刺激而發奮自強,也許只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最多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大概不會成為創造時勢,領一代風騷的人物。若這樣想,也許應該感謝福特。艾氏如心無此念,只想到以牙還牙,那麼其胸襟和成就就不太相配了。
和這件事相對的,國內企業界也有一件受人注意的新聞:實業家吳修齊和翁川配,為了報答早年受中興海洋企業公司董事長侯雨利栽培之恩,決定共同代他償還債務新台幣二億四千多萬元。不過因銀行手續等問題,目前尚未成為事實。
當然,吳修齊和翁川配早年受侯雨利照顧,並資助他們自行創業,才有今天的成就,與文科卡服務三十八年而被福特二世一腳踢開,迥然不同。但無論如何,這兩件事會給我們一些聯想,一些激發,和一些感喟。
為求目的不擇手段
今天台灣社會之紊亂,倫常之乖離,是有識之士引以為憂的。亂源不止一端,但主要原因恐怕還是大家「為求目的,不擇手段」。人人都希望成功,但是忘了四周還有別人,忘了自己的成功所需要的社會因素,忘了自己的行為對其他一千九百萬人的生活環境,可能帶來的影響。於是:
-把別人踩在腳下,以求自己「出人頭地」。
-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不惜巧取豪奪。
-對別人的好意、幫助,視為當然。
-對別人的成就,由拓生恨,從來不會想到那些人曾經花了多少血汗。
-對千千萬萬人窮數十年之力,才創造出台灣這個可以安居、可以發財的社會,了無珍惜、感激之心。
這些話也許太原則性了,我們來舉幾個實際的例子:
台灣每年有數千名留學生出國,但回來的能有多少?這些人在台灣時,享受父母的呵護、師長的教導,享受極低廉的學費,不足之數都是納稅人替他們負擔的,他們不僅坐公共汽車上學只要二分之一的票價,連去會女友、郊遊、跳舞都用優待票呢!這也是納稅人的奉獻,所以他們欠國內父老很多的恩。
若干留學生不回國報恩倒也罷了,反而在美國大罵台灣,認為她一無是處,如果台灣有病,也並不是「生了梅毒的母親」,只是一個「生了梅毒的女人」,以她為恥。不僅此也,這些人還煽風點火,鼓吹台灣應「回歸」中國大陸,完全不在意一千九百萬同胞在共產制度下會過看怎樣的生活。而這些人還認為自己是「知識份子」呢!
以台北市第十信用合作社為例。台灣「經濟奇蹟」,是朝野上下數十年耕耘的成果。在這樣的條件下,才能有蔡家的興起(蔡家本身的努力當然也應計算在內)。十信發跡之初,以「零存整付」號召,多少家庭主婦,多少小生意人,十元八元的存進來。多少退伍軍人,多少退休公務員,把畢生的積蓄托付給十信。但十信把別人的錢拿去揮霍,拿去謀不當之利,最後一倒了之,無視於眾多存戶之痛苦,以及對整個社會秩序之激盪和破壞。而蔡家其他人,也未見有人拿錢出來彌補,對公眾稍作回饋-雖然他們並無法律上的義務。
還有很多類似之個案,足以反映當前的社會風氣。譬如,一個學過醫的青年,為了一點錢財上的事,竟然殺了自己的岳父母,而且肢解得整整齊齊,裝在箱子裏,放在客廳裏,又能一面在客廳裏和姨妹從容談論二老到那裏去了,一面內心又萌殺機。這種心裏的狠毒和外表的粉飾實在叫人吃驚。不要說在中國的倫常上岳父母如同父母了,就是想想自己的太太是兩位老人家養育大的,有恩於她,也就是有恩於我,憑這一念,也下不了手啊:
看看這些事例,今天的台灣社會,恐怕需要一點「報恩主義」才行。
中國人本是一個講究報恩的民族,深入民間的鼓兒詞小說,以很多努力宣揚這一點。韓信潦倒時曾乞食於漂母,受恩之際,聲言「苟富貴,勿相忘」,為漂母所笑。但當他功成名就、顯赫一時的時侯,還真的躬親蒞臨河邊,找這位老太太呢!
關羽為曹操所俘,曹丞相對之優禮有加,等關二爺找到劉備之後,在華容道放了曹操一馬。雖有悖於軍法,但凸顯了人情。
這些都不是信史,但千百年來,老百姓深信不疑,對中國人的行為規範發生很大的影響。
人性澆薄
今天的台灣,若干人的行事標準是怎麼回事?何以人性澆薄如此?台灣推行過很多運動,也許今天我們需要推行一個「報恩運動」。
提起報恩,不由想到中國有名的報人張季鸞。張氏曾說,他一生奉行「報恩主義」。他解釋說:父母養育我,師長教導我,朋友幫助我,農人為我種田,工人為我織布......,我欠了每個人的恩,這一生報答不盡。
人如果能有一點報恩的念頭,大概會謙卑一些,會為別人若想一些,對自己的言行會多一點考慮,會提升一點奉獻的精神,這些,不都是台灣當前的社會所最需要的麼?
「我的朋友」沈君山博士,八月九日在民生報寫了一篇文章-「給徒弟的一封信」,以林海峰的例子,勉勵他的「徒弟」-台灣青少年圍棋賽冠軍施懿展。沈教授說:
「我們在日本年輕一代的棋士,以林國手為表率,不論是棋藝或生活規律,一般表現都不錯,都能得到日本棋界和棋界以外人士的尊重。林國手最令人敬服的,不止是棋藝,是他「不忘本」的本性。多少年來,只要台灣的小棋士赴日,他都悉心照顧,在生活上棋藝上受到他潛移默化。二十年前,吳清源先生因車禍受傷,被迫從棋壇退出,其時林國手聲名如日中天,各種比賽忙碌之極,但他馬上組織並參加了清峰會,同吳先生一同指導社會名流下棋,從精神上物質上支持吳先生。這些年來,他作為獨尊日本棋壇的日本棋院棋士,在承認中共的日本,在牽涉到政治的問題上,林國手的處境-譬如像和不和大陸棋士下棋,常常是很為難的。但林國手的表現,超過愛國要求的標準。林國手是完全不懂政治的,我想他也沒有想到愛國不愛國,只是不忘本而已。
和講究競爭的現代西方文化相比,不忘本是傳統東方文化的特質。忠、孝、仁、愛、信、義等倫理上推崇的美德,都可以說是從不忘本的基礎上發揚出來。」
這篇言淺而意深的文章,香港「明報月刊」九月份也曾刊出。連在香港的中國人都要讀,那麼在台灣的中國人更應體認:不忘本。
懷感恩之心而忘本者,未之有也!
(張作錦為美國世界日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