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30年前，政府同步推動資訊電子產業與生技製藥業。如今，台灣的資訊產業已在世界占有一席之地，但是生物科技製藥產業卻還在起步階段。
「回顧起來，有一個成功了，另一個卻失敗了，」本身就是生技界知名研究學者的中研院長翁啟惠如此比較。
所幸，一直無法茁壯的台灣生技製藥業，終於露出一線曙光。
被業界視為能帶來重大變革的關鍵，就是去年夏天由立法院通過、今年2月底由行政院核定的「生技新藥產業發展條例」相關獎勵辦法。
為什麼這項新法令能讓生技製藥業獲得生機呢？
翁啟惠指出，台灣一直以來都是以製造業角度看待生技業，希望兩、三年就要看到成果，可是，生技業靠的是發明、專利，需要時間才能開花結果，因此相關產業一直未能成長。而新的法令正是以獎勵創新、投資減稅等誘因，對產業發展是一大利多。
雙料院士，個人專利逾60項
在嘉義鄉下長大的翁啟惠，對生技、新藥研究屢有創新，光是個人擁有的專利就超過60項，學術論文更經常在《Science》《Nature》等知名期刊上發表。他在中研院、美國Scripps的研究團隊也創下全球先例，發明了一種醣化合物，為愛滋病治療提供新方向，刊登在3月份美國國家科學院期刊（PNAS），引起醫界討論。
翁啟惠在1994年成為中研院院士，更在2002年成為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這是美國科學家的最高榮譽，也是全球極少數擁有雙料院士的科學家。
他在2003年返台，執掌中研院基因體研究中心，2006年成為院長，仍不忘研究，去年發表的醣晶片測試乳癌病人，更成為醫界話題。
這位因為傑出研究被前任院長李遠哲看好有機會獲得諾貝爾獎的科學家，很關心台灣生技產業的技術移轉。他曾經把自己開發的酵素抑製劑、醣類合成技術轉移給生技公司，在美國創辦的Combichem公司也在1998年以2億美元由杜邦製藥購併。
即使在科學界有崇高地位，翁啟惠絲毫沒有架子，說起話來，不疾不徐，遣詞用字十分謹慎，尤其期盼台灣生技產業能像資訊電子產業一樣成長茁壯。對於「生技新藥產業發展條例」是否能替台灣生技產業開啟新契機？翁啟惠暢談他的看法。
通過新條例，鼓勵生技研發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新的生技條例對台灣生技製藥業到底會產生什麼影響?
翁啟惠答（以下簡稱答）：這項法令最主要對新藥研發、高階醫療器材，例如植入體內的醫材、影像顯示劑等，都會產生正面的影響。
這兩項領域雖然都是要花長時間發展，但卻是最有利基的。
過去台灣的生技舊有法令條文，是從製造業角度觀看生技發展，以為買了設備，三、五年就會有成果，然而，生技製藥產業不能這麼看，即使已經進入人體實驗，也未必能保證有產品大量生產。
事實上每個研發過程都會有價值，可以得到專利和智慧財產權。台灣還沒投入這兩項領域，我認為很有發展潛力，但需要法令鼓勵。
問：這個生技條例的源起背景是什麼？
答：因為過去的促進產業升級條例，內容不夠健全，多年來有不少改善建議，大家認為與其修改不如另立新法。
這項法令的精神之一，是獎勵生技公司從事研發，享有定額免稅，發明技術的人還能進入董事會，執行決策，擔任科技諮詢委員，持有技術股份，分享營運成果等。
20年來，高科技業享有類似優惠方案，可是，生技產業卻沒有，所以發展受礙，這項法令提供稅務優惠，以鼓勵業界投資未來產業。
雖說法令到現在才出現，實在太慢了，美國到1980年代就有相關法令。不過現在再不做就來不及了。
台灣產值小，只占全球0.5％
問：請談談現在國際間的生技製藥業到底有多大？
答：全球的生技製藥業產值有8000億美元，其中，新藥占了一半以上，醫療器材約2000億美元，保健食品、農業生技、中草藥則共有1000億美元，可見新藥、醫材是最重要的項目。
分析來看，美國占所有生技產品市占率超過50％。反觀台灣，生技製藥業發展了30年，卻只占全球的0.5％。
究其原因，我們做的是代工的學名藥（原創藥廠的研發藥品專利過期之後，其他藥廠得以同樣成分、製造方式生產），獲利不高，規模也不大，無法開拓國際市場，加上勞資成本高，所以沒有國際競爭力。
再來看國內風行的保健食品，台灣占全球產值也是很低，約1％左右。而近年大陸、印度也做起代工，想想看，我們還剩下什麼優勢呢？
問：全球生技製藥業的成長前景如何？
答：未來十年，全球生技製藥業的產值會增加到1.8兆美元（約台幣55兆），如果台灣能占5％，也有將近100億美元啊。你說5％多嗎？台灣半導體業產值占全球60％～70％呢！
問：為什麼生技製藥業能在未來十年倍數成長？
答：因為人口老化，醫療需求就會增加，加上有些疾病至今仍無法克服，才使相關產業快速成長，以後疾病預防會變得比疾病治療更重要，如何維護身體健康，減少生病機會更值得關注。
未來五年，包含醫療服務在內的健康產業，全球會有4兆美元產值，這是台灣要爭取的機會，不能置身事外。
因此，我們要尋找台灣的利基點，該發明新藥？發展觀光醫療？還是預防疾病？我們要有發展方向。
生技耗時，台灣臨床實驗強
問：為什麼同步發展的生技業，會遠落後於半導體業？
答：生技產業和半導體業同時在30年前開始發展，生技業靠的是發明、專利，性質和半導體業不同，卻用同一個模式操作，於是，一個成功、另一個卻失敗。
因為台灣過去都以製造業的角度看待生技業，希望在短短兩、三年內就能看到成果，實情卻不如此。
以新藥研發為例，進行人體實驗，要遵循標準程序，醫師也要聽從護士的提醒，按部就班地做，但是台灣一向都是護士聽醫生的，要醫生聽護士的，也是一種顛覆。
新藥研發從統計到分析，過程十分嚴謹，花個十年時間相當常見，這與快速就有成果的半導體業不同，以製造業對待，當然就會失敗。
問：你認為台灣資訊技術結合醫療器材的前景性如何？
答：這得靠醫師和工程師合作無間才行，就像發展新藥，化學人才要和生命科學的專才合作。目前我已看到台灣有十幾家新藥公司茁壯發展，我相信在法令鼓勵下，未來會有前景。
過去的促產條例不鼓勵創新、發明，業者因為無法在兩、三年研發產品，被迫放棄研發生技、新藥的理想，只好走向保健食品，可見我們還沒嘗試走上這條路，就先放棄了，但這不代表我們沒有能力。
問：你怎麼看目前台灣新藥研發能力？
答：台灣進行人體實驗的能力很強，治療B型肝炎疫苗的美國新藥就曾經在台灣進行實驗，瑞士的諾華（Novartis）藥廠在台灣也正進行40項後期的人體實驗，由此可見台灣的醫學臨床實驗十分進步。
但是，台灣在動物實驗初期臨床的研發，能力就相對薄弱。從實驗室研發到動物實驗，再到人體實驗，價值會愈來愈高。但是台灣偏重在初期研究，難以看出價值。如果能將實驗室的研究變成造福人類的產品，成就感是不同的。但是，我們都在算發表多少學術論文啊。
亞美生技強，國內急起直追
問：國際上成功的生技公司都是怎麼操作的？可否舉個例子？
答：美國最大的生技業者Genentech一開始是做癌症抗體，他們和知名的AMGEN公司一樣，原本只從事初期研究，掌握技術，授權給大公司，後來，也接手後期的實驗、製造，接著，量產、行銷都自己來。
例如，台灣人林福坤在AMGEN公司，研發治療貧血的藥品EPO（紅血球生成素），一年可賣到200億美元，獲利超過80％。
台灣能有這樣的案例嗎？發明的新藥有智財權保護，發明人的獲利很可觀，如果只做代工，大家只能在價格上做競爭，一旦大陸和東南亞國興起，獲利便逐漸減少。
假使台灣在十年後，發明了治療重大疾病的新藥，全球市占率馬上提升，3％、5％很快就會達到了。
問：亞洲國家近年發展生技業的情況如何？
答：大陸、韓國、印度已著手投入生技業，進步很快，台灣若不努力，會遭擠壓。
以新加坡為例，過去想發展半導體，因為沒有外在條件，沒有人才，因此失敗，現在便轉而發展生技。
問：請談談台灣在這方面的人才培育。
答：幾十年來，學校教的是基礎研究，培養許多人才，但是沒有相關產業，用不著畢業的學生，可見產業和基礎研究脫節了。
因為產業不成熟，生技學科的人才供過於求，而高科技學科卻是供不應求，碩士就能找到工作，因此，生技藥品科系的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只好繼續升學，假使生技產業發展成功，我想這個情況會改變。
問：如果生技產業成功建立，台灣的人才能如何運用？
答：我認為有了法令鼓勵，將會吸引資金，生技業不只需要生命科學的專才，也要醫學、工程、化學、生物、財經、法律、管理等人才。
生技公司幾公克的藥就能救全世界，這不是污染產業，工作空間也不要大，需要的是腦力，符合台灣的地理情況。台灣有潛力，我的態度很樂觀，成功機會很大。
我們有優秀的學生，加上又有創意，我在日本主持過研究工作八年，台灣學生的發明力比日本人強。
搶黃金十年，吸引人才回流
問：新的生技條例若能發揮很大功效，是否能像20年前高科技業，吸引國外優秀人才回台？
答：我想會的。
你看1960、1970年代，那時學生畢業後，流行出國，像我的同學，幾乎全都留學，現在都很有成就。再過十年，他們就都要退休了，台灣如果能建立合適的環境，吸引他們回來，甚至吸引他們的下一代，讓他們也能回來，只要把握這十年，就會是台灣的優勢。
問：蔡英文擔任董事長、研發愛滋病藥品的宇昌生技，國內外合作營運模式，你認為可以擴展到其他公司嗎？
答：生技產業的發展過程很漫長，在實驗室研發，還要經歷動物實驗、人體實驗、一期、兩期、三期等階段，耗費時日，而且會有風險，假使投資者沒有耐心，要等很久。
如果從國外引進成熟後期的產品，配合台灣的初期研發，如此一來，我們比較容易在短期內就有新產品，宇昌是在這樣的商機模式下完成。
雖然產品是從國外引進，但還算是你的，所以這可以是一種商業模式。
像是國發基金投資宇昌40％的股權，取得美國Genentech公司的授權，生產治療愛滋病的新藥TNX-355，採取的就是這一種模式。
打乳癌疫苗，五年內有希望
問：你開發的乳癌檢測醣晶片，目前技轉的進展又如何？
答：醣晶片是醫療器材，還在和廠商洽談技轉。醣晶片是我研發乳癌疫苗的插曲，當時為了尋找合適的病人，就用醣晶片瞭解測試者是否帶有抗原，結果發現85％的乳癌病人都有，因此能快速鑑定病人。後來還有不少婦女自告奮勇，願意接受測試呢，然而，受試者要符合一定條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問：你研發的乳癌疫苗，果真能三年後上市嗎？
答：乳癌疫苗現即將進行第二、第三期的人體實驗，預估要再花三到五年，假使能夠成功，將是世界上第一個以「合成多醣體」當作病原的癌症疫苗，也是第一個治療乳癌的疫苗，在癌症疫苗上算是創新。這項研究至今進行了六、七年，能有此成績，已是相當順利。
生技產業要兼顧人體安全和療效，可惜，社會大眾瞭解不夠，以這項乳癌疫苗就是最好例子，不像製造業，能夠馬上推出產品，衛生署要善盡把關職責，才能讓產品上市。
即使完成研究，要做成抗生素，還是疫苗，仍然得考量清楚，抗生素能較快完成，疫苗最久，我兩者都有在進行，是急不來的。
樹突狀醣物，可抑制愛滋病
問：你是醣蛋白專家，是否往治療愛滋病進行研究呢？
答：有的，我的團隊發明了「樹突狀醣物」的化合物，它的結構和愛滋病毒的醣分子相似，注入體內之後，能誘發免疫系統產生抗體，避免病毒進一步攻擊。
講得簡單一點，就是愛滋病毒是壞人，進入人體，會和樹突細胞結合，攻擊淋巴腺的T細胞而發病，如果能找到一個跟病毒長得很像的「好人」，搶先一步搭上樹突細胞，就能切斷病毒進攻的路徑，於是，我們設計了和病毒長得很像的樹突狀醣物，讓病毒沒有逞兇的空間。
這是全球第一個以醣蛋白研究愛滋病的方法，目前從動物實驗來看，這是可行的，若要做成疫苗，還需要研究。
生技專利數，台灣排全球15
問：目前中研院的生技研究進展如何？
答：中研院在這方面的成績是台灣最強的，全台有1／3的專利（包含生技和其他領域）由中研院獲得，台灣的生技專利數量在全球排名15，可是，商品化還不理想，很多還是初期階段，這代表實驗室水準夠，但需要進一步開發。
問：這些專利是否都技轉了呢？
答：中研院設有公共事務單位，和業界洽談技轉合作。我們有300多個專利，超過100個獲美國認可，近五、六年來，授權金累計已達2億多台幣，等到產品上市，還會再有收入。
中研院進行的基礎研究，不易為業界瞭解，因此，我設立育成中心，讓業界看見我們的重要發明，而有接手意願，免得外人總以為中研院只會發表論文，哈哈！（黃漢華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