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三十年前,外交部一位極其幹練的年輕官員向當時的外交部長王世杰抱怨:「我們這一代始終都在做別人的伴娘,從來沒有當過新娘。」八十多歲的王部長愣了半晌,然後用英文回答:「我們會死的(We are dying)!」不久,王世杰便告老退休了。
二十多年前,新聞學者王洪鈞寫文章倡言「接棒」,招致不少前輩的抨擊。有些望重士林的學者甚至說:「王洪鈞,你也有老的一天。」作家李敖因此寫了一篇名為「老人與棒」的諷刺文章說:「我不敢期望老人交棒,只求他們別拿棒子打我就行了。」
十幾年前,藝術評論家何懷碩也寫了一篇關於「老年」的文章,卻沒有報紙敢於刊登。何懷碩說:「那時候我就深深感覺到,我們國家最大的問題就是老人問題。」他們貪戀權位,壓抑下一代,造成中國日的情況,「我認為民國以來最令人無法尊敬的老人就活在這個時代裡。」
也曾經英姿勃發
很顯然,批評老人戀棧的聲音絕不是始於近日,只是隨著時光的流逝,這聲音愈來愈急切,愈來愈嚴厲。
與民國同齡,甚至更高壽的一代,年輕時期適逢國家劇變,當時可能英姿勃發或者滿腔熱血的他們、在生命的早期便占據了社會上重要的位置。其中不少人在變亂中喪生或失足,但是民國三十八年隨同國民政府來台的一群,卻從此成為政府幾乎僅有的一堆棋子。他們和當時台灣社會的少數菁英,構成上層階級的全部。
那時候,他們多半只有三、四十歲。有的擔任政府高級官員,有的擔任中央民意代表,有的擔任民間(其實是半官方)或學術團體的負責人,甚至可能身兼數職。
四十年過去了。這四十年裡,台灣政治安定,醫藥也愈來愈發達,身在高位的人,簡直想不起來自己有什麼理由要下來。等在後面的一代,幾乎沒有出頭的機會,不免自嘆自憐「像是白頭宮女,誤盡青春」。
下一代心中有怨
那位年輕幹練的外交官,終於不耐久候,自請離職了。如今他也已六十出頭,長期在海外,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與他同時代的人,「有些聰明、乖巧的,就順從、配合、侍候上一代,生存在他們之下。」社會心理學者楊國樞感嘆:「其餘的人就疏離了」。
其實不僅是疏離而已,他們當中許多人是相當激憤的。出國不歸的人在形式上是疏離了,在心理上卻有更深沉的悲哀。無法出國的人先是壓抑自己,繼而有「枉活一生」的憤慨。王洪鈞說:「你不讓他evolution(演化),到頭來他就要revolution(革命)。」這股怨氣,當然造成社會的不安。
可嘆的是老人不察。事實上,從三十多年前起,他們便逐漸逐漸的,與這個社會脫節了。當別人在奮鬥求生存的時候,他們受到保護;當社會急速變化的時候,他們的生活圈子卻愈來愈小。中央民意代表的活動範圍可能僅限於議場到家裡,往來的是日益凋零的少數老朋友,「甚至看報也可能只看某一份報紙,認為別家報紙都是混蛋。」思想史學者韋政通觀察他們:「只接受讓自己覺得舒服的資訊,生活在自我封閉的世界裡,長期下來,心態當然與外界不一樣。」 他們覺得自己有功於黨(國民黨)國(「長久以來,老委員功在國家……」),別人可能認為正是他們弄丟了大陸,過多於功;他們覺得四十年來國家靠他們維繫了法統、維持了安定(這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法統的問題。」),別人可能認為他們這樣做正是破壞了憲法,是憲政的罪人;他們表示並非自己戀棧不去,是黨國需要他們繼續奉獻(「目前還有光復大陸的責任未了,國家還需要我們。」),別人反擊他們是時代的包袱,想丟都丟不掉……
與社會格格不入
他們的子女,也常常為他們感到難堪和痛苦。一位八十多歲老國代的女兒自述:從來不敢在父親面前提起「退職」二字,因為不能預測素來威嚴的父親會作何反應;老人病了,勸他立即住院檢查,他堅持不肯,因為國民大會不久要召開一項會議。「明明頭腦已經昏瞶了,卻把開會當成不得了的大事,彷彿沒有他出席便開不成。」這位四十歲的女士搖頭。
「這社會幾乎人人討厭老人。」本身也即將邁入六十大關的韋政通冷靜分析:「老人要活得像樣確實也很難。」他們身心都退化了,對新的事物難以理解、難以接受,在這個一切求新求變的社會裡,特別顯得格格不入。
「他們如果只是含飴弄孫,也會是很好的祖父母。」何懷碩相信。但是很多人偏偏忘記了孔夫子的教訓:「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他們不去想這一生已經得到了不少東西,卻總擔心來日無多,不像年輕人「將來有的是機會」。
「其實,到了這個年紀,是你的,你已經得到了;不是你的,爭也爭不來。若還要貪戀、強求,只能自尋煩惱。」韋政通建議老年人學著從事心智方面的活動,可以減緩心靈的老化,對金、權的慾望也會相對地減弱。
這樣的忠言,真正需要聽到的人是聽不到的,這也正是他們的可悲之處。「他們的自我沒有成長,始終還停留在四十年前的階段。」韋政通嘆息:「很可憐,他們等於沒有活,最多只能算半活。」
製造神話
等著他們交棒的人不會用這樣同情、寬容的眼光去看他們。一位自認虛度半生的政府官員絲毫不掩胸中怨怒:「他們這一代製造了不少神話。」他指責,老一輩自己是少年得志,卻對下一代說:「你們還年輕,慢慢等。」發現自己老了,他們便倡言「人生七十才開始」。等到實在老了,又發明「青年才俊說」,來一個「隔代交棒」,把棒子一下子交到四十多歲的那一代手上:「就是看準了這些「青年才俊」一時還接不下來,這樣他們才好在幕後監督,繼續掌權。」他激動地說。
另一方面,接棒的這批人,也不見得明白自己是怎麼接上這一棒的。「他們還以為自己是天縱英才,走在前面的人都是笨蛋。」一位即將按規定退休的官員不諱言看到這些「後生小輩」耀武揚威的樣子,想到自己被剝奪的機會,忍不住要傷心落淚。他警告三十多歲的更年輕一輩:「當心歷史重演!現在四、五十歲的這一代將來恐怕又要跳過你們,隔代交棒!」
歷史會重演嗎?或者,正如老人們受到抨擊時所說的:「你們也會老的啊!」極力打開胸襟去瞭解社會的一位民間學者不信這一套:「我們老了,不一定要像你們這樣!」
老了就會這樣嗎?
楊國樞卻從發展心理學的觀點,認為人本來就會隨著年齡的增長,發展出不一樣的價值觀。「青年時期的人,理想主義很強,對社會的不公、不義比較敏感,熱心改革。」這位心理學家說,但是年紀一大以後,慢慢就感到改革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其、善、美都是天上的星星,是少年人不切實際的夢。
今天遭到圍攻的老人,當年也曾經慷慨激昂地批評既得利益者,但是等到他們取而代之以後,卻採取了另一套標準,力圖鞏固自己的權位。「人恐怕就是會這樣的吧!」楊國樞無奈地表示。
要避免歷史重演,唯一的破解之道是建立制度。這制度,絕對不應由利害攸關的人自己來制定,否則必不合理,這是很淺顯的事實。有了制度之後,還得要尊重制度,「否則,永遠有特權,永遠有例外,制度之上,還有違章制度……」人事管道永遠無法健全。
老人堵塞的人事管道不僅止於一代。二十年前大學畢業的人,如果沒有特殊的家庭背景,恐怕都很難忘懷當年「八行書」的陰影。一位歸國多年的學人,猶憶大學時代一個成績比他差的同學,憑著父親是立法委員的關係,搶走本應這清寒學子獲得的獎學金。另一位如今已是民營公司主管的中年人,也清楚記得大學剛畢業時,與那些手持各種介紹信的同輩競逐工作機會的恐懼與挫折。
「但是回想起來,我並不羨慕他們。」這位中年主管說:「那些溫室裡的花朵也許起步比較容易,但他們大部分至今仍在原地踏步。」像這樣的人自我同樣沒有成長,從某種角度而言,他們也是受害人。
走在歷史的轉捩點上
台灣迅速走向現代化,但是,老人的影響並未褪盡,有些人雖然不算太老,卻沿襲了老一輩的想法與作風,力圖扶植自己的子弟接棒。有人形容今天的年輕官員頗有些是「不食人間煙火、不知民間疾苦的高幹子弟」,但是他們預言:「這可能是國民黨用高幹子弟的最後一次機會。」不少人相信,以後一定是「誰掌握了民意,誰就容易出頭。」
在台灣叱吒風雲數十年的這批老人,是歷史與時代變遷下的奇特產物。他們其實只是一整代老人中的極少數,卻相當程度地代表了那一代人的心態。從他們的立場來看,他們並沒有錯:整個中國的歷史,不就是這樣寫出來的嗎?不幸的是,他們正走在歷史的轉捩點上。不能與時俱進的老人,執意不放手,得不到後輩的尊敬,反而造成好幾代人的痛苦。
大陸神話學者蔡大成說:「中國人講究倫理,倫就是年輪,也就是輩份。所以六十歲的人也得向八十歲的人低頭,因為在他們眼中,你永遠是未成年的!」
這確實是中國文化的特色之一。正如一位中年人自嘲的說法:「我們正看到中國文化中不合時宜的一部分,在與時代大戰。」只是,這場戰爭波及的無辜太多了,拖延得愈長,災情愈慘重。
為什麼不交棒?楊國樞:這是有傳統的
我們這個國家,在政治上是「老人政治」,在社會上是「老人社會」,老人當權,是有其傳統的。根據過去的研究看起來,一個社會假如具備以下特徵,老人的地位特別高,做主的時間也長,一直到他死掉算數。
一、主要資源控制在老人手裡。中國過去以家族為主,所有財產都屬於家族而不屬於個人,而主管財產的便是家族中的老人(家長)。
二、公眾教育不發達,生活所需的主要知識都靠經驗的累積與世代傳承。老人就憑著累積知識,掌握了最多的生活技能。
三、重視傳統、崇拜租先。老人是與傳統、祖先連繫的主要媒介,所以愈重視傳統、崇拜祖先的社會,老人愈受尊重。
四、這個社會是一個擴大了的家族。家族本就強調親人間相互的義務與權利,因此這樣的社會也形成重視上下關係的結構,大家依序排列。
五、這個社會的人都生活在小而穩定的社區裡,如小村子,四周都是熟人,特重人際關係。老人活得久,人際關係好,可以一言九鼎。
六、經濟型態是「匱乏經濟」,也就是農業經濟。生產力低,大家都在飢餓邊緣,所以老人的勞動力也受重視。
七、社會風俗不鼓勵個人獨立,而鼓勵團體或家族成員之間的相互依賴。發生糾紛時,就找輩份高的人出來排解;喜慶宴會,也找這樣的人來主持。
前述特徵,中國是七項俱全,所以是「老人社會」。轉變成現代工商社會以後,這七個特徵都崩潰了,老人的影響力愈來愈小,但是某種程度的傳統觀念仍然延續著。一般的政治人物或政府,為其本身利益,往往會遷就傳統,肯定、安撫老人。
費希平:把個人利益看得太重
棒子早就該交出去。沒有交,是因為大家把個人利益看得太重。像國大代表,六年才開一次會,每個月拿那麼多錢,又沒有選民壓力,為什麼要放棄?立法委員也是,可以在外面兼很多工作。
其實我們年紀大的人,何必和年輕人競爭?上台都上不去,耳朵也聽不見。在「美麗島事件」之前,我便在立法院提出過,建議立法委員八十歲退休,結果挨了很多人罵,他們都說:「你不會到八十歲的嗎?」那時我才六十多歲,這個意見,他們連考慮都不考慮。
不過,也不是大家都不願走。有的人是願意退的,國民黨又不希望他們退,怕國會不好控制,政權不穩固。他們也不是沒有貢獻,這些年來,的確是賴這些人維持民主的實質,否則便成為軍事獨裁了。
資深中央民代對全國而言是一個包袱,我們一定要反對,但是我對朱高正說:「你可以講道理,不要開口就罵人。」朱高正說:「不罵他們不走。」不是這樣的。
吳延環:一切得按法律來
現在立法院的很多紛爭,本來根本不應該發生的,都是因為主持會議的人不守法才會這樣。這些人一上來就罵「老賊」,議事程序那有這一項?主席根本不應該讓他們發言。
老是提「程序問題」,我是程序委員會主席,那一項程序有問題?都是年輕人亂來。我們歲數大的人,若和他對罵,成什麼話?不和他對罵,就只好忍著,久了倒好像他們有理。
你說要老人退職,一切得按現行法來呀!沒有現行法,就得修法。不照法律來,整個國家都給弄亂了。
目前我們是只有民主,沒有法治。我從十六歲入國民黨參加革命,就是為的民主,如果民主是這個樣子,那我寧願不要!
現在提出的退職方案,我認為是很溫和的。那些長年臥病、久居國外的資深民代,自己也應該覺得不好意思。至於在國內的、健康情況良好的,如果願意留,應該可以留下。
我想,政務官才有某一年齡層掌權不放的情形。兩位老總統在世時或許比較喜歡用與他們同時代的人,經驗相似,比較好溝通。這些問題,等民主政治上了軌道就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