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號早上7點不到,靜謐的大倉島港邊,兩個小朋友迎著鹹鹹海風、頂著大太陽,等著搭交通船上學,因為今天是他們的暑假返校日。
睡眼惺忪的陳建雄和不喜歡笑的蔡佩伶,即將升上二年級,他們是全澎湖縣「唯二」得搭船上學的國小學童。
20分鐘的船程,伴著隆隆的馬達聲與嗆鼻的柴油味,他們抵達了馬公市西北角後窟潭的重光碼頭。
在這裡,熟悉的計程車阿姨已經在等他們了。約莫10分鐘車程,他們就在全澎湖最大、有1000多名學生的中興國小下車,跑著進教室。
一路上,交通船濺起的浪花,把他們的衣服和書包打濕了;強勁的海風吹拂,也讓他們的頭髮衣著看來凌亂狼狽。走進教室裡,他們兩個人顯得有些突兀。
中午放學,蔡佩伶的爸媽開著漁船來馬公,順道接送阿雄和來島上幫船東購買漁船柴油的阿雄爸爸回大倉島。
過去一年,不論晴雨,不論冬夏,阿雄與蔡佩伶都得渡海上學,再由固定的計程車司機接送到校;放學時沒交通船可搭,則由家長們輪流開漁船接回大倉島。
未來五年,他們仍必須習慣這搏浪通勤時光。因為,大倉島上唯一的大倉國小,已經在2005年廢校了。
離島漁村,失了讀書聲
上課鐘絕響後,阿雄的渡海上學路,因為印尼媽媽的離家,顯得更加顛簸。
澎湖縣的大倉島,因被包於內海,是個有「珍珠島」美麗封號的小漁村,目前只剩20戶、80幾位居民。1996年以後,村子裡的漁夫娶進印尼、越南與大陸新娘,陸續誕生了八名「新台灣之子」,所以又被稱「新台灣之子島」。
不過,珍珠島名字雖好聽、卻不實惠。大倉島的八個孩子們,就像是一顆顆被遺忘的「珍珠」。
去年7月,大倉國小畢業了五名學生後,就剩下三、四年級各一名學生,及陳建雄與蔡佩伶兩位新生,因而廢校。
29年來,大倉國小看顧著島上漁夫們的孩子們;去年,空曠的離島上,驪歌從此不再輕唱。
學校沒了,家庭的力量被凸顯出來。阿雄的渡海上學路,比別人辛苦。
黝黑的阿雄,經常一臉沈默憂鬱,對旁人的問話毫無反應,甚至把臉別過去。
阿雄不像其他孩子,在馬公市還有另一棟房子可住,不必搭船通勤;也不像蔡佩伶,爸媽兩人幾乎天天開漁船搭載她往返馬公市上學、補習英語。
阿雄的印尼媽媽受不了漁村生活辛苦無聊,離家出走,留下阿公、爸爸陳保得、阿雄和五歲的弟弟建成,一家三代四個男人,相依為命。
在漁村裡,「牽手」很重要。晚上,大倉島的漁夫們,總是夫妻一對對出海,由太太掌舵,先生鏢魚、捕魚。但陳保得沒有幫手,晚上一個人出海捕魚,經常半夜3、4點才回家。
在狹長陰暗、酸霉與魚腥味混雜的兩層窄樓裡,阿雄年近八旬的阿公得身兼母職,洗衣燒飯,勉強照顧阿雄和弟弟。
「我要是『老去(意指過世)』了,看誰來照顧這兩個孩子?」白髮蒼蒼的阿公不禁老淚縱橫,抱怨因嚮往台灣紙醉金迷生活而離家的印尼媳婦。
媽媽離家,阿雄兄弟被村人指指點點,對陳保得打擊也很大,加上打魚收入不固定,一家人連溫飽都有問題。提到孩子的未來,討海男兒也不禁紅了眼眶,不敢期待:「孩子如果要選擇不識字,那就讓他去不識字吧!我哪有辦法!」
對阿雄的管教,爸爸棄守,阿公則有心無力。返校日早上,阿雄壓根不想起床去學校,還是蔡媽媽在港邊等不到阿雄,找上門,阿公拿棍子打哭了阿雄,他才肯去上學的。
幸好因為交通的緣故,阿雄和蔡佩伶宛如生命共同體,蔡媽媽也就上場「代打」,順便照顧、多管教阿雄。例如,早上她常去叫睡過頭的阿雄起床、幫阿雄看看聯絡簿,放學時也經常是由蔡家出船去接送兩人。
缺乏家庭力量支撐,還得渡海上學,阿雄在課業學習上,也快呈現放棄狀態。
貧困學童,斷了未來路
大倉還有六個學齡前的孩子,如果他們在馬公市沒房產可移居,未來路實在難防巨浪。
前大倉國小校長,現任澎湖內垵國小校長的蘇美仁,和阿雄現任導師許春暉都認為,「阿雄是個很悶、很扭的孩子!」甚至還有老師認為,阿雄是不是智商有問題。
許春暉回想一年前,阿雄到中興國小報到第一天,就在教室門口動也不動,問也不回話,站了一整天直到下午放學。
無法適應新學校生活,阿雄越來越沈默,下學期,連作業都不寫了,上課該帶的剪刀、水彩,阿雄都不帶,只好呆坐在位子上;聯絡簿上的家長簽名欄則是維持一貫的空白。
這次,阿雄連暑假作業簿都沒買,返校日時,許春暉自掏腰包買了一本給阿雄。「我不知道他是沒錢買?還是根本沒跟爸爸說?聯絡簿上也有寫啊!」許春暉看阿雄老是問話不回,還安排一個特別活潑的女生坐在阿雄旁邊,但她有時氣到忍不住說,「懶得理他了!」
放學後,許春暉常想留下阿雄進行課後輔導,或讓他寫完作業再回家;但是計程車阿姨在等、蔡佩伶在等、港邊的船也在等。交通上的不便,讓阿雄得到學習上的「豁免權」,許春暉感到相當頭痛與憂心。
以前,蘇美仁曾一對一義務輔導大倉島上的學齡前兒童,那時阿雄的學習狀況還好;而且學校就在大倉島上,阿雄學習一有狀況,立刻可以做家庭訪視。
現在,學校和大倉島隔著一片海,許春暉和阿雄爸爸聯繫不易,也沒去過阿雄家,搞不懂阿雄這孩子到底怎麼回事。
其實阿雄是學校一條蟲,在島上可是一條龍。畢竟是孩子,不消半天,只要和阿雄熟稔之後,他其實就會展現出頑皮活潑的一面。
問阿雄喜不喜歡去上學?他搖搖頭,再問他想不想念大倉國小,他睜大眼點點頭。那想不想媽媽呢?阿雄沒回答,轉身騎上腳踏車,大喊:「你要去看學校嗎?不然你載我,我們去學校尋寶!」
操場開滿天人菊的大倉國小廢校後,成了島上九個新台灣之子的探險樂園。大倉還有六個學齡前的孩子,如果他們在馬公市沒房產可移居、也沒親戚家可借住,渡海上學的路途,沒有健全的家庭支撐,他們一個個都可能變成阿雄的翻版。
不愛上學的阿雄,不是自閉,也不是智障,只是沒了大倉國小這個能夠就近保護、遮蔽他成長的蚌殼。他不過就是一顆被遺忘了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