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新興民主國家的政治工作者，從政二十多年以來，看到許多因政黨、族群，文化階層及意識型態差異而衍生的衝突，我不時會思考：什麼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價值？什麼是政治領導者的使命？這類的問題。
我從實踐中慢慢地得到答案，那就是共生。我認為共生是一種終極價值，可以做為世界發展的新理想，新希望；而政治領導者的首要使命，就是提供一套政策和策略，引導社會走向共生的境界。
共生意義 共存、共榮、互賴
共生，就我有限的瞭解，在西方語言裡並沒有完全相應的字彙可以翻譯。最好的方式，或許就是音譯為Gong-Sheng。在英語裡，大約可以找到幾個詞彙，分別表達共生的不同層次的意義。
第一個層次是coexistence，也就是共存。共存是不同的生物（包括人類或其團體），在同一個空間裡一起生活的現象。不排斥多樣，包容差異，強調和平與和諧。
第二個層次是symbiosis，也就是共榮。這個字是從生物學來的，是指異種生物在互利的基礎上共同生活。
例如某些菌類在動物的體內，幫助分解或製造養分，互相得利。在這個層次上，兩個物種或個體，不僅共存，而且還營造對彼此互利的關係。從結果看，整體行動的效果大於單獨行動效果的總和，所以強調的是雙贏，嚴格言，專指互利的共生（mutualism）而不是共棲（commensalisms）或寄生（parasitism）。
而第三個層次則是interdependence，也就是互賴。互賴有二層意義，一個是指個體與個體，或個體與整體間的連帶關係，視社會為一個有機體，每一個生命息息相關，大群體成就圓滿，個體才有發揮的空間與意義。而每個個體的努力成就，大群體才得圓滿，成就個人也同時成就群體，反之亦然，這也是生命共同體的真諦。
另一層意義是指相互因果，一件事情的產生，導致另一個事件，所有的事物都是其他事物的原因，也是其他事物的結果，就有如混沌理論的蝴蝶效應所說：一隻蝴蝶拍拍翅膀，地球另一端起了龍捲風。因因果果，緣生緣滅，循環不已。所以，「互賴」的層次，類似佛教「共業」的概念，不但人與人相互依存，人與環境也是如此，自己對別人言是環境的一部分，人無法離開環境而存在，也不知不覺影響環境。
共生的概念，可以從coexistence、symbiosis，以及interdependence等層次來理解，使用時依文脈而異。但對筆者言，共生不只是生物或社會的現象，也不只是一個策略，而是終極的價值。在這個層次，共生的意義是「最高善」，是一個宇宙法則。易經說「生生之為易」，又說「天地之大德曰生」，也就是說天地最大的德性就是「生」，而「繼立者善也」，換言之，共生就是善。
共生價值 社會進步指標
共生做為終極價值有二個意義，一是判斷一個社會是否進步的指標；二是社會發展的終極關懷，亦即一個社會的理想目標。
我們常說社會一天一天進步，但進步的指標是什麼？如何衡量？繁榮的經濟、發達的科技、豐富的物資、漂亮的建設，是否一定代表進步呢？
我認為這些經濟、社會，科技建設的最後價值，應該是共生，一個社會往共生的方向接近，就是朝文明的方向移動，是進步的。如果是往相反方向移動，就是退步。所以一個愈來愈和平、愈來愈有安全保障的社會是進步的，相反就是退步的。
人類歷史上有許多對於美好社會的想像。在不同的宗教，不同的文明裡，對於理想的生活與社會型態有過許多不同的稱呼。有的說大同世界，有的說人間淨土，有的說四海一家，有的說民胞物與，也有的說慈悲、博愛。其實不同的語言所說的，都是共生的理念；所追求的也都是共生的境界，所以說共生也是人類社會的終極關懷。
共生既然是終極價值，相對上也是每個個體的道德義務。我們常說每一個權利都含有一個責任，每個人享有生存權利的同時，也有義務去保護他人的生存。也就是說，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義務要與他人和萬物共生共榮。
每一個個人，都有義務要推動共生；政治領導者的功過，也要從是否促進人群的共生和萬物的共生來評定。
共生的策略 創造雙贏
共生除了是終極價值以外，還兼做為一種贏的策略。但是共生式的勝利，不是一場場零和賽局勝負的加總，而是透過遊戲規則的改變，讓整體的結果呈現多贏。也就是說，共生做為贏的策略，是不會有贏了個別戰役，卻失去整個戰爭的錯誤；也反對為了一時的輸贏而犧牲個體的生存權利。
共生的策略是創造雙贏或多贏，這樣的策略符合較高層次的理性。在科學上應用廣泛的「賽局理論」（game theory）可以提供解釋。人類的進步乃至萬物的演化，都是從零和賽局（zero-sum game）演變為非零賽局（non-zero game）。零和賽局裡，各方以暴力或陰謀詭計將其他人打敗或逐出賽局，邏輯十分簡單，也符合生物本能。在非零賽局裡，參與的每一方都必須信任其他人，要顧及其他人的利益和想法，要創造更大的利益，並合理地分配，所以非零賽局的機制要複雜許多。
人類社會今天所面臨的是比過去更複雜的問題，需要更複雜的系統才能夠處理。因此，我們必須創造比過去更細緻的系統，將零和的賽局轉變為非零的互動關係，才有可能解決過去在零和思惟下找不到出路的難題。
全球化時代 共生更重要
在經貿全球化的時代，共生的理念更形重要。否則全球化會成為一種不公平與剝削的全球化。我們看每當世界貿易組織（WTO）或八大工業國領袖（G8）會議，總會引起來自世界各地的工農或環境組織的激烈抗議。這些抗議，有些雖然過於激進，但卻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貿易與投資的全球化，使得南北半球與工業發展先後國家之間的差距更加凸顯。即使總體財富有增加，但分配卻令許多人不滿意。在財富重分配的過程中，世界各國政府應該要以政策來協助弱勢者，讓他們也能夠享受到經貿自由化的利益。弱勢者，勞動者與企業能夠共生，導入共生的連帶精神，如此自由化的經濟貿易才能夠持續下去，全球經濟體系才不至於崩潰。
另一方面，由於工業國家少子化的人口變遷，基於勞動力引進的大規模移民在諸多國家內發生。跨族群的婚姻，族群混同的新人口誕生，在歐洲、在亞洲，許多國家的族群組合愈來愈多元而複雜。在這種多樣性，歧異性成為社會常態的時代，共生不僅更加重要，而且是必然的。
以台灣為例，台灣本來就是一個移民的社會，在原住民諸民族之後，有來自中國大陸的閩南和客家等漢移民，也曾經有歐洲人和日本人的殖民，1949年之後更經歷極大規模的大陸人口移入。近年來，東南亞各國新移民也愈來愈多。據統計，約有七分之一的新生兒，是由外籍移民配偶所誕生。人口結構的更加複雜與多樣化，是台灣社會很明確的未來趨勢。族群多樣化為台灣帶來許多優勢，也帶進很多潛在的問題。為了讓多樣性的社會能夠健康地運作，台灣建立共生的制度，也更加迫切。
共生的台灣經驗 黃金三角
一個共生的社會，是真正穩定的社會，而非壓制所造成的短暫穩定。以我在行政院長任內所提出的施政理念「黃金三角」來說明：公義、文化、環境，形成了政府施政優先順序的三個基準點。三個點構成的黃金三角，往上形成立體的三角錐體，就是真正的社會發展。真正有意義的社會發展，包含了經濟上的量的成長，但卻不僅限於傳統的GDP（國人生產毛額）數字。真正的發展是以弱勢優先為原則的社會公義，以文化優先為原則的生活品質提升，還有以環境優先為原則的永續生態。
黃金三角的任何一個角，如果缺了，整個社會的發展，就會不穩定。沒有弱勢優先，對抗會不斷發生；沒有文化優先，人心不會安定；沒有環境優先，經濟成長只會導致大自然的反撲。
事實上，共生的價值已逐漸被重視，在生態保護、建築、藝術，甚至管理行銷等領域，共生觀念的導入也有增加的趨勢。筆者在擔任高雄市長時，曾經將舊火車站以技術移動八十二公尺，讓新站與舊站，也就是傳統與現代共生；又曾在前鎮和左營地區開闢人工溼地，讓稀有植物與鳥類繁殖，共生共榮。又例如我努力協助原住民同胞就業，將原住民的失業率，降低到低於全體人口的平均值。這一切施政，皆是共生理念在台灣的實踐經驗。
共生，台灣對世界的貢獻
去年，陳水扁總統在元旦談話裡提出了以全面協商對話來開啟安定新局。當時陳總統的理念與我相符，因此我出任行政院長。如今我的下台被一部分人解讀為共生政策的失敗。我是一個理念一貫的人。從政以來，我就主張共生；下台以後，我還是會繼續推動共生。
為什麼一定要推動共生呢？不僅為了台灣本身的生存，還有更重要的一層意義：共生，是我們台灣人對世界人類所能夠做的最大貢獻。人類的文明進化，就是從鬥爭走向合作共生的過程。如果我們能夠化解族群、黨派的矛盾，建立共生政治的典範，不僅讓台灣加入世界的進步潮流，更能對中國十三億人民產生真正的感召作用。如果台灣能夠克服萬難，實現共生合作的民主政治，讓台灣民主不僅是華人世界的典範，甚至是世界民主的最佳實例，那麼台灣民主必定能對中國大陸產生巨大的感召。
台灣曾經創造快速繁榮的經濟奇蹟，也締造了民主化的政治奇蹟，如果能夠讓共生理想在這塊土地上實現，那將是台灣人為全人類所帶來的文化奇蹟。共生是終極價值，也是贏的策略。
台灣除了共生，沒有其他的路可走；甚至整個人類文明，也必走這條路。台灣人民與世界人類的選擇在於：我們可以在鬥爭與傷害，甚至面臨滅絕的危機之後，才來體認共生的必要；我們也可以用智慧來化解危機，提早主動走上共生的道路。（小標為編輯所加）
